烽火歲月:徐承基先生口述訪談(五)
徐承基口述 姚楠訪問 夏沛然、孔強生整理
兩航反正
到了香港以後好多地方都解放,能夠飛去的城市越來越少。到了11月9日。有十二架飛機要北飛起義了(1)。北飛的前三天,我的一個鄰居侯鏡熹問我去不去北京。這時候我太太剛生完第二個孩子。我跟侯鏡熹講:我太太說不能去啊,她一個人在香港沒辦法生活。所以我就沒參加北飛。侯鏡熹也沒參加,因為他的家在上海。
接著我們全體飛行人員在九龍半島酒店集合,起義組織者之一華祝(時任中航工務長)講話,鼓勵我們簽名擁護起義。我們幾乎都簽了。簽名以後,就陸陸續續一批批地回來,也有簽了名沒回來的(2)。
我是空勤,跟地面很少聯絡,不知道情況,還是一個人過我自己的生活。我在香港的遠東航空學校學習飛行,花了幾千塊,考取了香港政府頒發的私人飛機駕駛執照。業餘時間我就叫些朋友來乘飛機,遊覽遊覽,看看香港。你花六十塊錢,我幫忙付給俱樂部,完了你上飛機,坐我後頭,綁好降落傘,我飛上去,在香港上空遨遊, 一小時後下來。這是很美好的回憶,我那時候才二十六歲。
我還留在香港的中航公司。後來因為我兒子有病拉肚子,請了一個月的假,2月28日是最後一天。等到銷假的時候,我根本就沒看日曆,去銷假那天以為是2月29日,其實已經是3月1日,就這樣逾假一天。辦事的人叫華鳳翔(時任供應課課長),他堅決不讓我銷假,說我算是自動辭職。我嚇一跳,跟他們吵起來了。出來了以後就碰到陸元斌,是組織兩航起義的一個地下黨員(3)。我就把情況告訴了他,過假期一天就算什麼自動辭職,太不講道理了。陸元斌叫我寫報告,我就寫了交給他。過了幾天以後我到辦事處,人都不見,給我一個條子:因過假一天,「礙難違章破例,按自動辭職論」。
這給我一個很大的打擊。追究原因,是因為我這個人沒有覺悟,簽名起義以後也沒有跟公司很好聯繫,兩航組織的活動我都沒有參加,也沒人找我談話,做我的思想工作。我的一些老朋友都是陳納德的航空公司CAT(Civil Air Transport,民航空運隊)的(4),比如救過我一命的Ernest Wu和他下面的空中服務員關汝錚,Harry Kwan,我仍然跟他們來往很密切,沒有斷過。因此公司就不想要我了。
從香港到重慶
我手上還有點錢,生活沒問題,就這樣在香港混了半年,慢慢也混膩了。6月朝鮮戰事爆發,陳納德的航空公司給我發來聘書,我沒有去。我因為在香港沒有事,到書店看書看到毛澤東寫的《新民主主義論》和《人民民主專政》,思想有了改變,就想回到起義隊伍裡面來。
在香港家中的徐太太和子女,徐先生拍攝,1950年6月
我給飛行報務員訓練班同學唐少剛寫信,說明我現在的情況,想要回國,怎麼辦?他代表組織回信說,只要你人自己回來就好說話。唐少剛比我大五歲,原來是大學三年級的,後來在烏魯木齊民航局工作,十年前去世了。於是我馬上親自回來,還把家眷帶回來。
1950年8月14日我離開香港,坐船到澳門,再坐火車到廣州,經過武漢,8月22號到了天津。回到天津再打報告,經過審批, 10月15日批准我參加軍委民航(5),這就歸隊了。後來我母親知道我回天津以後,她也來了,還從上海把我的弟弟也帶來了。我們就一家人住在一塊。
我回到天津,已經算是軍委民航飛行報務員。工資待遇四百斤小米。四百斤小米,我都不知道是多少。我那時候沒靠那些工資,還是靠我儲蓄老本,從香港回來還剩了一點錢,我留在上海還有二兩黃金。一兩黃金一百塊錢,那麼剛好接上,沒有困難,維持了生活。
回來以後,抗美援朝開始。天津靠近東北前線嘛,民航於是把所有飛行員和飛行報務員以及他們的家屬,全部空運到重慶。10月我到了重慶西南民航局,12月開始,重新評定工資。因為我的技術可以,被評定為行政級別二十級,技術級別飛行報務員也是二十級。可是有些人眼紅,說我回來晚了,怎麼能夠評二十級,就打報告到政治部。政治部派人問我,有人對你有意見,你回來晚,給你評二十級太高了,應該評二十三級。我這人也沒腦子,就答應改為二十三級,吃了點虧。我二十三級,每個月拿一百七十塊,也不錯了。當地普通工人幹部的工資大概就三十塊左右。
到了重慶以後,我們都是國家的寶貝,住在大東招待所。吃飯怕人家下毒,飯堂由紅軍負責,每頓飯四菜一湯,一般都吃不完。開大會的時候,我們坐在大禮堂的前三排。逢年過節發月餅,處長科長給我們敬酒。好得不得了。就是沒什麼機會飛行,從1950年到1952年兩年才給我飛了兩次貨機,一次飛上海,一次飛西安。天天集中學習,改造思想。我志願報名,申請參加抗美援朝。領導可能是考慮到我是有家小的人,沒有批准,但是我愛國的意思到了啊。還捐出身上那些貴重用品,派克鋼筆都捐出去。我錢都用光了,否則我也會捐錢的。
雖然評級時被連降三級,我還是無所謂。工資一百七十塊錢,我吃飛行灶三十塊錢,我的母親和愛人是十六塊錢伙食費,吃的是小灶。我有兩個小孩,還有個弟弟,一個人一月是九塊錢吧。一百七十塊這麼算下來,還有剩餘。我另外還給我母親一個月二十塊錢做零用。我母親喜歡喝點酒,抽香煙。她是資產階級買辦家庭出身嘛,還常買些糖果、巧克力、花生米之類的零食,很會享受生活。我自己一錢都不花,都交給家裡,由我母親當家。
從重慶到北京
1952年民航局開始整編,從空軍派來一個處長主持。整編可厲害了,我們在重慶包括正駕駛、副駕駛和飛行報務員一共有六十個飛行人員。正副駕駛三十幾個,其中有舒壽祺,飛行報務員有二十幾個(6)。整編下來,要去掉四十個人(7)。我也被整下來了。我還算不錯,把我調到成都鳳凰山空軍機場民航電臺,當地面報務員。在成都幹了半年,大概因為生活習慣問題,工資比較多,思想也沒有改造好,我的愛人還穿旗袍、海富絨大衣。我呢,還穿美軍制服和原來的飛行制服。空軍那些同志看不慣我們,向上面反映以後,就把我調回重慶。
回到重慶已經是1953年3月,從那時一直到1954年1月,天天政治學習,改造思想,交代歷史。後來重慶學習隊的政委,有這麼一句話:你們在重慶學習八個月以後,覺悟提高啦,思想是有所改變,這是很好的現象。但是呢,還要繼續學習,現在把你們送到天津民航政學大隊,繼續改造思想。我在天津一直學習到1956年。經過思想改造,我自己也認為有很大的轉變、提高。我個人的歷史,不掩飾自己的隱私,完全徹底地向組織交代清楚,得到政學隊的肯定。
1956年把我調到中國民航總局建港工程處,參加兩個月的土木工程學習。學習完畢,把我派到首都機場,負責土木工程質量管理。名稱是質量控制站,實際上是一個小組,我擔任控制站站長。從1956年一直幹到1957年,這工程就完工了(8)。這期間有兩次工作評比,上半年和下半年都給我評先進,發獎。這一年裡邊,還有個紅旗競賽,我那個組得到頭名,得了獎旗一面。
後來民航局要在飛機場建設電臺,需要培養一批無線電機械員,所以1957年就把我調到天津民航訓練大隊,學習無線電機務,學了十個月。反右的時候,我們正在輪訓學習,隊裡沒有開展運動。我從來不看報紙,也不談政治,埋頭學習技術業務,學習成績還可以。到學期畢業分配工作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喜歡看報紙,發表言論,講了些話。結果說他有右派言論,沒有給他分配工作,調到上海去養豬。我還不錯,1958年首都機場電臺建成了,分配到西郊發報臺當無線電機務員,負責發報機的維修。
大躍進搞革新創造,我們電臺裡有一個同志搞技術革新,提高了工作效率,得了革新創新獎。我自己琢磨琢磨,搞了發報機故障自動交換,也給我發了一個合理化建議獎。主機出了故障的時候,它就能一下子把那個交換到備用機器上面,完全自動的,中間不需要人工作業。我還帶了徒弟,這些徒弟都是民航學院的大專學生。1959年北京管理局通信科還展開一個六好紅旗競賽,我被評為六好紅旗手。通信科有一百七十多個人,紅旗手只有兩個,一個是我,另外一個是共產黨員。北京航空站裡有一個光榮榜,我的相片都登到光榮榜上了。我愛人1958年起在民航子弟小學當老師,教語文和音樂,1960年也被評為先進工作教師。
因為我當了六好紅旗手,1960年北京管理局中心發射臺的臺長吳振聲看中了我,要把我調到他的發報臺去當值班組長。中心發射臺也是發報臺,但地位高一點。有三十多個職工,百分之九十幾的都是黨團員,只有我這麼一個黨外人士。我的工作做得非常好,也得到肯定,被評為五好職工。但是我這個人講話太隨便。三年困難時期大家都在挨餓,我有一天在食堂裡邊講:現在這怎麼搞的,吃的東西不頂餓,還沒到時間肚子就餓了。結果人家就認為我有不滿情緒。有一天開會的時候,有十幾個人叫我交代思想,問我為什麼不滿,為什麼講這樣的話。我說我的確是肚子餓,就講出來了。我不低頭,那個會就不歡而散。
後來我得肝炎,休息了兩禮拜。臺長就說,你在這個地方工作太辛苦,就把我調到導航臺去了,不用熬夜。導航臺是給飛機導航,外面的飛機快到北京機場了,要把導航臺打開,引導它過來降落。1961年我到導航臺當無線電機械員,63年升任機械師,機械師屬於技術幹部,行政級別二十級。那個時候開始搞四清運動,民航所有的人通通要接受審查。因為我的岳父母和小舅子都在台灣,結果說我有海外關係,就這樣把我清洗出民航(9)。因為我的海外關係,一般都不想接收接收我。沒人接收怎麼辦?只有把我下放去安徽省懷遠縣縣城,一個很小、很窮困的地方。聽說還給了錢,人家才肯接收。
1965年下放前攝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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