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歲月:徐承基先生口述訪談(六)
徐承基口述 姚楠訪問 夏沛然、孔強生整理
下放懷遠
1965年8月,我跟我愛人離開北京,到安徽省懷遠縣國營農機廠去工作。我那兩個小孩呢,我的女兒已經在北京一個工廠當工人,就不跟我們下放了。兒子還是高中學生,把學業讀完後才離開北京,去黑龍江建設兵團落戶,1972年不幸去世,我和老伴悲痛欲絕!
本來在離開北京的時候講好,工資不動,分文不減。可是我那個時候的工資已經減了一半,本來的一百七十塊錢,現在剩下七十六塊錢了。到了懷遠,他們說還要減六塊錢的地區差別。那就減吧。我拿七十塊,愛人在當地永平小學,拿四十多塊錢,兩個人一百一十塊錢。懷遠生活便宜,一斤桂花魚七毛五分錢,一斤帶魚兩毛五分錢。我的工資差不多年年月月都有剩餘,就無所謂了。
我到了懷遠, 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我也積極地參加了。因為我會無線電,宣傳隊把我抽調出來,維修廣播器材,跟那些宣傳隊下鄉一個禮拜,宣傳文化大革命。到「大鳴大放」,互相寫大字報,分成保皇派和造反派兩派。因為工人們不會寫字,要我替他們寫大字報,我這就成了保皇派,造反派對我很有意見。1967年大串聯,工廠裡面人都跑光了。我出於對人民負責的態度,不去串聯,也沒有把工作丟開,一個人留在懷遠,守住農機廠。我天天值班,按時上班下班,關門關窗,保護了農機廠的產業器材。
1968年,兩派回來了,要大聯合,一起鬥國民黨「殘渣餘孽」,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我們工廠裡邊就找到四個目標:第一個目標就是我,把我定為國民黨組長、國際間諜。我機械學校訓練班畢業的時候考第一名,學校送給我一張國民黨黨證。拿了以後,從來沒有用過。我要回大陸時,覺得這張東西不能保留,就把它燒了。從香港或海外回來的,就說你是國際間諜;第二個人是一個解放軍機關槍班長,在參加解放軍以前是一個保長,結果說他是頑保長;第三個人是農機廠廠長,年輕還是學生的時候參加過三青團,這次說他是走資派加三青團團員;第四個人是農機廠的技術員,是國民黨機械軍官。我們四個人就被糾出來批鬥,變成了反革命,讓我們這幾個人下車間監督勞動。我開始是在鑄工車間裡燒大爐。大爐很熱,我把衣服都脫光,用鐵鍬把煤一鏟鏟地送爐裡燒。後來負責打磨拖拉機的犁尖。打磨的時候有很多灰沙,鼻子、臉啊,渾身都是,其他工人一樣。我挺喜歡動腦子,有技術,後來就搞技術革新,用一個吸塵器,把打磨的灰沙一下吸到外邊去,我們臉上就不用沾灰了,工人們非常歡迎。勞動一年,調查我的歷史,沒問題啊,就把我解放了。其他那幾個人也都沒問題,該當廠長還當廠長,解放軍班長還當炊事員,國民黨軍官還當技術員。
從1970年開始,我就當廠部的檢驗員,後來當了廠部質量技術副組長,實際上是副科長,組長是廠長。從1973年到1983年,我被評了十年的先進工作者。
1979年兩航起義人員得到平反昭雪。1981年民航局派人給我送來一個兩航起義證書(1)。1982年起我當了懷遠縣政協委員,而且選我作常委。1983年懷遠縣合併到蚌埠市,我又被推選參加蚌埠市的政協和懷遠縣的人大。
1983年,我滿60歲了。我的愛人在小學當教導主任,還不能退休,我為了等她,在農機廠多幹了一年,就是多貢獻一年,沒有多拿一分錢。1984年,我們兩個人從安徽退休,回北京定居。這時按照黨的有關政策,恢復了我們的北京戶口,並且民航局也給我分配到一套兩居室六十平米的宿舍。工資方面也恢復到我當年評定的工資標準,我拿到一百四十多塊,我的愛人拿五十多塊,兩個人工資相當多了。1987年我參加了北京兩航聯誼會,當選為理事,後來被選為監事,一直到2012年聯誼會結束。
感恩報恩
我這一生多次大難不死,要感恩的人第一個是在小河裡游水時救我一命的Ernest Wu。第二個是唐天成,他在桂林不僅救了我,還給我錢,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第三個要感恩的是李太太。當我在桂林生活非常困難的時候,她讓我在他們家又吃又住三個月,幫我渡過難關,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一直叫她李太太,不知道她的姓名。第四個恩人是在桂林免費給我看病的王谷夫大夫。我離開桂林的時候去跟他告別,看見他躺在床上,臉色很不好,病得很重,好像生的是肺病。我永遠都記得他。我還感謝給我打針的護士徐汝雲。她說她的男朋友在成都華西大學上學,拜託我給她帶一件毛線衣送給男朋友。我把它送到了。
我最遺憾的,是沒辦法報答他們的大恩。我50年從香港回來以後,Ernest Wu去了美國,五十多歲就腦溢血什麼的去世了。唐天成後來到了雲南,在東方語言學校學習,畢業後進了昆明西南聯大(2)。抗戰勝利後我到了福州,就和他失去了聯繫。以後我託在香港的親戚打聽,我到了香港也打聽,都沒打聽到他。我非常難受。
1944年我在空軍的時候,接到李太太寄給我的一封信。她說日本鬼子馬上就要進攻桂林,現在桂林很亂,需要路費,叫我盡量給她寄點錢。我馬上通過郵局把我整個月的工資全給她匯過去,可是不知道她到底收到沒有。後來我到了昆明,有一天看見李中奎的弟弟,他在一個西南報館工作。我就問他:你怎麼到了昆明了?你的嫂嫂呢?你的哥哥呢?他們一家怎麼樣啊?他的弟弟低著頭,不願講話,想要哭。那我看他很痛苦的樣子,就明白他的哥哥一家都遇難了。到底怎麼遇難的,我不能再追問下去,就無從打探了。我非常難過。
我不能報答我的救命恩人,以後遇到有困難的人,就盡我的力量去幫助他,多做好事,回報社會。十年前汶川大地震,不久印度尼西亞海嘯,我捐了錢。昆明駝峰飛行紀念碑、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募捐,我都盡力捐了錢。
前幾年我給民航博物館(屬民航局,在北京首都機場)捐了我飛行時穿的皮夾克、用的太陽眼鏡、放資料的飛行公文包、放衣服的行李包,還有美製手電筒、鬧鐘,香港飛行學校畢業時發的飛行胸章,我和我愛人後來的獎狀、獎章等,有好幾十件東西。我的飛行資料、耳機、氧氣面罩,52年停飛的時候都在重慶被民航局西南管理處收回去了。
晚年生活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趕上了鄧小平改革開放後的好時代,跟我愛人在北京,生活非常幸福安定。她在2008年離開了,享年79歲。我一直到中年都喜歡打球、游泳,是民航局的體育代表隊隊員。今年96歲了,身體健康,沒有三高(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今天早上還自己騎著單車去買包子。
2016年家人為徐先生(右二)慶生
我女兒今年71歲,外孫女四十多歲,外重孫12歲,四代同堂。女兒和女婿2008年起每年都要到海南三亞去避寒,也把我帶去過冬,到第二年4月回到北京。家庭和睦,小輩孝順。我現在覺得非常地幸福,非常地開心,非常地滿意,太知足,太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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