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歲月:徐承基先生口述訪談(二)
徐承基口述 姚楠訪問 夏沛然、孔強生整理
我們三個在靈隱寺結拜為兄弟,我歲數最大是大哥,譚壽齡老二,在上海沒來的同學算是老三,梁天逵最小,是四弟。在杭州住了一個星期,然後冒著生命危險,坐了幾個小時的卡車到餘杭,中途經過三、四次日本鬼子的上下檢查。
餘杭是游擊區。原來說到了那裡有人接待,把我們送到金華,結果沒有。在餘杭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發現日本兵在來回巡邏,我說這地方不能久呆,我們就步行離開。剛走出去十五分鐘,就聽見日本鬼子機關槍噠噠噠噠往外掃,遠遠看見國軍往裡衝,打起來了。那是我們第一次看見中國軍隊,都高興得跳起來大叫。
我們在冰天雪地裡走了很長時間,才到了一個旅館。晚上有人來查戶口。起先他們認為我們是漢奸,因為我們拿的是日本人在上海發的良民證。接著我們拿出了學生證明,說我們是上海來參加抗日的學生,他們才相信,把我們放了。然後我們坐船到了蘭溪,過一晚上再坐火車到了金華。
我們在金華的基督教青年招待所住了兩個星期,那是給流亡學生住的。上海到金華的學生有一大批,叫做「上海五百有志青年」。其中梁天逵的表哥陳文藻已經考取了成都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還有好幾十個從上海到金華去的學生也考取了。我於是就決定不參加那個軍訓學生進修班了,同梁天逵從金華到江西上饒去投考陸軍軍官學校。我要當軍官抗日。譚壽齡不想當軍官,仍然去進修班,以後就沒有聯繫了。
1942年2月徐先生抵達金華後留影,時年十九
到了上饒,就住在接待流亡學生的三青團招待所。住在裡頭的通通都是流亡學生,第三戰區的大概一共有好幾十個。有八個從上海來的學生都考取了軍官學校,都是廣東人。我們很要好,沒事的時候就在街上散步遛彎。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突然遇到一個穿呢子服裝、戴呢子帽、拿著拐杖的官員。有人喊:「立正!敬禮!」我毫無準備啊,就愣住了,沒敬禮。那個人跑過來說:人家都敬禮,你為什麼不敬禮?我說我不認識你啊,敬什麼禮呀?我這個人的性格大概就是這樣,不知天高地厚。那人說:你小子,你以後會認識我了。好了,三天以後,我報名考試,一看,我的天老爺!主考官就是他,這回凶多吉少了。硬著頭皮過去口試,他二話不講,拿出兩條數學題叫我做。我才高二,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數學題,我說我不會做。不會做你下去,就這樣把我淘汰了。口試給我做數學題,不是有意難為我嗎?梁天逵也是少爺出身,像是個小白臉。考官一看他就說,我們陸軍帶兵的,你這個小白臉能帶兵嗎?也把他刷下來了。
沒有考取,從3月起就繼續住在上饒的三青團流亡學生招待所。在招待所裡基本上就是住、食,只上過兩堂課,講〈大學〉、〈中庸〉什麼的八股。有一天,來了一個國民黨中將鄧文儀(時任第三戰區政治部主任),讓幾十個流亡學生集體參加三民主義青年團。不用申請,集隊,講完話之後每個人發了一個臂章、證件,就是三青團團員了。
住到5月,梁天逵的表哥是被錄取的陸軍官校學生,有好幾百人要列隊從江西步行去成都。他送禮給那個隊長,請他同意讓我們同行。就這樣我們跟著隊伍行軍去成都。他們穿著軍裝,有個方的布章,寫著「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十九期新生」。我們兩個人穿著三青團發的綠色軍裝、皮帶、綁帶,掛著個圓的「三民主義青年團上海五百有志青年」紀念章。
第一天走二十里,第二天四十里,第三天八十里,走得腳上起泡。走幾天休息一下,又繼續走。有一次一天走了一百零八里。早上天不亮就走,走到晚上天黑,非常艱苦。我們帶的錢早花完了,身上沒錢,就吃軍校的。早上吃一頓以後,中午沒飯吃,晚上到了地點再吃晚飯。我們吃人家剩下的東西,他們吃剩下的才給我們吃,沒有剩的就沒得吃。
從5月6日每天這麼行軍,整整走了一個月,從江西走到湖南,人都瘦了一圈。後來有一天在湖南淥口休息,我看到一張報紙上有空軍機械學校在桂林招生的廣告,非常高興。因為要繼續往前走的話,還要到貴州,再到成都,大半路程還沒走 。而且還要吃人家的飯,我覺得身體已經有點吃不消了。如果是去桂林,可以從淥口經過衡陽,坐火車就到了(1)。所以我決定不去成都。梁天逵有表哥照顧,仍然去成都。後來改名梁耀傑,是輜重部隊的運輸隊隊長,1949年到了台灣。
桂林遇到善心人
我一個人坐火車到衡陽,再到桂林。一到桂林,過幾天馬上考試,數理化加英文,考得很順利,體格也檢查了,及格。這一次口試、筆試、體檢連過三關,我充滿了信心,就等放榜了。
可是到了桂林以後,我沒錢了,就把行李、大衣、羊毛毯子、毛線衣拿去拍賣行賣掉。賣了以後,連吃帶住,大概十來天吧,又用光了,到後來沒飯吃了。日本飛機天天來,上午來,中午來,晚上還來,整天在逃警報。
到了桂林我就住在一個社會服務所,是大通鋪,一個床鋪兩塊錢,男女不分的。住客來自香港、馬來西亞、緬甸、泰國等地。我旁邊是一個中年婦女李太太,三十多歲,帶著三個小孩。她的丈夫叫李中奎,是一個會計,上海人,她是廣東中山人。老鄉見老鄉啊,一見如故,很親切,很談得來。住了幾天以後,她的丈夫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了。
那裡什麼病都有。就在那個時候,我一下子得了痢疾、惡性瘧疾、傷寒三種病。服務所的那些人看見我一個人生病臥床,沒錢交房租,飯都沒得吃,也不忍心把我趕出去,就讓我待在那個地方。每一天打兩次擺子,就這麼整整打了七天,沒東西吃,完全靠喝水,到了後來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
到了第七天,日本飛機又來了,我想我今天差不多了。那個服務員看見了,知道我大概要死了,說你今天不能待裡邊了。你在門口鋪張席子,就在那休息吧。我剛剛站起來,眼睛發白,一下子什麼都不知道,暈死過去了。等我醒過來,已經躺在床上了。那是一個香港難民學生,叫唐天成,他救了我。我說你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好,來救我,我們大家素不相識啊。他用英文講:Life is to give, not to take;人生的意義在於奉獻,不在索取。他是一個基督徒。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沒有他這種仁慈、博愛,我就沒有今天。他說,你沒吃東西吧?就馬上給我買了藕粉,說你不能吃東西,只能吃液體、半流體。一大缸藕粉,我就把它喝完了。接著叫了個黃包車,一口氣奔到郊外。到了郊外以後,他說你好好休息,我過幾天再來看你。臨走的時候他給我五十塊錢。我用那五十塊錢,付房租,喝粥、喝菜湯每天花三塊錢就夠了。我這麼熬了大概十幾天,他又來了。問我怎麼樣,好不好啊?說你可能有點好轉了,又給了我五十塊錢。我太感激他了!
救了徐先生一命的香港學生唐天成
我熬了一個月,沒看病,傷寒自己好了,肚子也不拉了,可是瘧疾必須到城裡去看醫生。我的錢又用得差不多了,以後怎麼辦呢?招待所旁邊有一個小鋪子,也就這麼八平方米吧,是一對香港的難民夫妻開的,他們沒有小孩,我在他們那裡每天吃稀飯。後來錢沒有了,他們很同情我,說你賒賬吧,所以我吃飯沒問題了。
有一天,我進城走過一個橋,碰到以前見過的廣東老鄉李太太在河邊洗衣服,她見到我之後大吃一驚:哎呀!你以前身體這麼好,怎麼現在變成這樣子?就邀請我去住在他們家空的閣樓裡。我先在香港難民夫妻的小店賒帳吃了兩個月的飯,後來李太太乾脆就讓我在她家免費連吃帶住三個月。
看瘧疾是找到藍十字會的一個醫生叫王谷夫。我告訴他我已經考了空軍機械學校,但是等發榜等了好幾個月,現在沒有辦法。他很同情我,不收錢給我吃奎寧丸,把瘧疾治好了。又說你身體這麼壞,經不起在路上的顛簸,給我吃補藥。吃了十幾天以後,他乾脆給我打葡萄糖針補充營養,每天100cc,身體恢復得很快。那裡的護士叫徐汝雲,也好得不得了。打葡萄糖要先加到體溫的溫度,她天天給我溫葡萄糖,消毒打針。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一個考取空軍軍官學校的華童公學同班同學,他看我這樣狼狽,給了我一百元。我趕緊去找香港夫妻小店還清了欠賬。
從6月到11月,在桂林大難不死,死去活來,就這樣支撐了五個月。到後來發榜了,我考取了。那時候成都交通不便,桂林又被空襲,發榜耽誤了。拿了路費,我馬上買一些好吃的東西,送給李太太。太感謝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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