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斷憶：李繼白先生口述訪談（節選）(一）
李繼白口述 姚楠訪問 吳章佺、孔強生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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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繼白先生1924年生於湖南長沙，家中人口眾多，維生艱難。1939年十五歲不到即往桂林當工廠學徒，後在柳州、重慶、成都修理汽車。1945年初在昆明美軍空運隊修理工廠維修飛機，勝利後隨廠遷往上海。1946年夏加入中國航空公司，維修中航新購的美國DC-4客機。1948年底南下香港，次年11月參加兩航起義，曾在啟德機場參加中航留港飛機的保護和協助飛機部件的拆卸及北運。1950年返回大陸，代表兩航在北京出席第一次全國戰鬥與勞動模範代表大會，獲毛澤東等領導人接見。1952年在北京西郊機場維護隊（後遷往東郊首都機場，改為民航101廠、北京飛機維修工程公司）任職，1978年、1984年二次被評為北京市勞動模範，1984年退休。他的經歷是中國民航地勤人員成長的一個平凡也不平凡的故事。
李先生於2023年11月8日在北京安祥去世，終年99歲。茲節選發表本會李繼白先生訪問的部分內容，以為紀念。本訪是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為中國飛翔：中國航空公司與香港（1937-1949）」項目的系列訪談之一，據2018年8月在北京的面訪和2019年4月的電話補訪整理，已經李先生生前審閱。如有錯誤，概由整理者負責。文字括號內按語、附註為整理者所加，照片由李先生提供。
本訪問得到了香港衛奕信勳爵文物信托的慷慨資助，特此鳴謝。感謝李先生兒子李健民先生和兒媳張鳳英女士協助訪問，陳紹曾先生幫忙聯繫，阮穎詩、張鳳儀整理錄音。
外出工作
1939年的時候，家裡就兩個妹妹和我的母親跟著父親。生活都維持不了。我母親有病，又出了點事故，把手燙壞了，那個時候只有到佛像那裡求點仙水、仙灰拿回來治。
在這樣情況下，我十五歲還差一點，就出外工作。估計是中秋節後，就依靠親戚介紹，隨著朋友的同事到了桂林一個表哥周容那裡。這個表哥應該是一個小型資本家了，在桂林開個小食品廠，在別的地方也有紡織廠什麼的。他並沒有讓我到他那個廠，而是通過他自己的關係，介紹到一個下江人開的一個小工廠去當學徒(1)。工廠裡加上我一共有十來個人，他們都是下江人，逃難到了桂林，自己有機器啊或者什麼東西，開起工廠。
我在那時間不久，估計不到一兩個月。他們是下江人，我是湖南人，話聽不懂。工作上我也是什麼都不懂，只能早上幫助大師傅做飯。然後買菜。吃飯了之後洗碗，幹這廚房的事。空的時候，就幫車間換洗。把換下來的東西，或者什麼鋼鐵件啊，零件啊，把它們弄乾淨。就這些。
幹了一兩個月，我不想幹了，告訴我的表哥，我說這個工幹不了，一點也沒有意思。他聽出來是沒有意思， 11月份左右介紹我到桂林的一個汽車部隊的附屬工廠去當維修學徒。換了這個工廠，一幹就是三年。那裡也是外江人，是有技術的。家裡有些資產的，把自己的汽車，設備啊開辦成工廠，為抗戰做汽車修理服務。他們是浙江人，講話我也聽不懂。
這個工廠其實是附屬給輜汽三團三營的流動維修工廠。在桂林呆的時間不太長，搬到柳州去了。我在這裡邊學邊幹。主要是修軍隊的車。那個時候修的，大部分都是叫道奇車(2)。以前美國軍用車不都是道奇牌嘛。那些軍用車都是卡車。有一種中吉普的名字就是道奇。
由學徒，學徒工，以後到師傅，學會修車技術。後來也不叫我幹這個工作了, 當同中尉器材員，管理材料，油料什麼的都歸我管。也不是天天都有車來修，他們後方一帶的地方也很廣，要擔任公共運輸。我們先住柳州拉堡（拉堡墟，現拉堡鎮），後來又到河池地區。這個地方有一條河，利用鄉下村莊的空地，搭起棚子來修車。
住的地方都是農村嘛，馬廄啊或者什麼，還是不錯的；好多人都是住在老百姓家裡面,老百姓也不錯。幹了三年以後，工廠裡亂了。工廠的同中校廠長，一個一個地走了好幾個，到最後一個真是不會當官，鬧得亂七八糟。鬧成這樣，我就不想幹了，就請假回家了。1942年7、8月回到老家長沙。我訂婚很早，不到十五歲就訂婚，這個時候十八歲不到就結婚了。
那個工廠的第二任主任不幹了以後，在重慶的公共汽車公司做事，他叫我到重慶去。這樣我結婚後，從家裡走了兩三個月，才走到重慶，在那公司修汽車。那里的汽車變了，要修柴油機，我不懂。加上我一出來母親就過世了，心情很不好。正好以前流動工廠我的師傅虞嘉良見到我，說：「你別幹這個了，跟我走。」當時我從家裡走了兩三個月才走到重慶，接著還沒兩個月就不幹了，那個工廠的主任很不高興。
過了一兩天，師傅帶著我到成都，進了一個三北公司。這是一個私人汽車公司，上海一個大資本家叫虞洽卿辦的(3)。有好幾十人，當時有二三十輛福特汽車，是最新的。它的車子很神氣，修理任務實際很多。修汽油車我就很內行了，我已經修理幾年了。我就不修車了，幫它做管理二十幾輛車子一般的毛病和服務工作。車子主要任務就是從寶雞，經過成都，到重慶這些地方，來回運輸軍火或者什麼東西。我就在這個路上跑了好多次。
幹了一年多，又到了張治中家裡。張治中的私人司機買了一個車，我就當那個車子的下手。跟張治中本人沒關係，他不認識我。他兒子比我要小十來歲，後來接著當大官（張治中次子張一純，曾任北京市政協副秘書長），是北京航空聯誼會會長，我打過交道。張治中的司機就住在他公館裡的一個房子裡面，我就住在他家裡，跟汽車跑。他的汽車也一樣去寶雞、廣元，這樣來回跑。
幹了差不多一年多，失業了。虞嘉良在桂林、柳州汽車修理廠就是我的師父，又把我帶到三北公司，我一直跟著他。他介紹我進三北以後，很快離開修飛機去了。原來他在重慶考取了中航公司，到印度的加爾各答。他說你到昆明來。這樣子我就坐汽車，三個多月才到了昆明。
到了昆明以後，他不在，回上海了。戰爭的時候回上海也不容易啊，他從昆明回重慶，再偷偷摸摸逃過封鎖線回去。我見不到他，他介紹我到什麼人家裡面。
介紹的這個朋友，是在汀江（位於印度東北阿薩姆邦，是駝峰航線的主要起點）同印度人來往做走私的。經常把黃金帶進中國。那時候什麼走私不走私的，咱們國家這方面看管的也不嚴。印度人愛黃金，金子多，又便宜。所以用飛機走私黃金。駝峰航線非常危險，這個大家知道，好幾百架飛機掉下去沒有了。有他好幾百兩金子的飛機掉了，他丟了人家的錢，生活困難，中航公司工作也不能幹了，只好躲藏起來，偷偷地回來。
開始在一個小店裡面當店員。幹什麼呢？他開一個小店，專門做美國人的生意，賣小圍巾、精緻手鐲的什麼東西給美國大兵。我當夥計，晚上睡在店裡，在櫃子底下旁邊打地鋪。這樣子不到一兩個月的時間，我師傅又有人認識，把我介紹到美國空運隊。
(1) 抗戰期間，川黔等省的內地人稱大量西遷的江浙等地的人叫下江人，意為長江下游的人。漸漸其他省份內遷的人也被叫做下江人。戰時內地大多數機關、企業、工廠，都是下江人帶去或開創的。
(2) 美國道奇兄弟於1901年創辦公司，製造道奇牌車，一戰時製造堅固耐用的軍用車，道奇兄弟去世後，1928年為克萊斯勒公司收購，發展迅速，成為該公司著名品牌，型號很多。克萊斯勒當時與通用和福特並立為美國三大汽車公司。
(3)虞洽卿（1867-1945），寧波人。清末民初上海著名企業家，從洋行買辦到開辦四明銀行和三北輪船公司等，曾任上海總商會會長 。遷川時企業已縮小，改營汽車業和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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